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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中的覆活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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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中的覆活 05

三人幾場絮話間,便很快來到了集市門口。

璃月果不負商業之都的美譽,即便現下業已入夜,吆喝叫賣聲仍然如縷不絕。

冰飲美食的叫賣聲、雜技舞獅的鑼鼓聲,孩童們舉著糖葫蘆在巷弄裏穿行打鬧聲,偶爾摻雜著幾句夜晚獨有的沖鳴,一一滲透進這平凡的人間夜色。

眾聲喧嘩,方知此時安穩。

更鼓梆梆打了幾聲,卻砂木裏的燈火也應景兒的閃爍幾下。

已近人群的橋西也松了緊繃的身軀,情緒明顯好了很多。

望著前方擁擠雜亂的人群,還有跑跑攘攘、喧鬧無際的孩童。他頓了半晌,將手邊的鉞矛丟給輝子,又利落的拎起小羽家的狗子。

大壯並未反抗,只小小的嗷嗚了聲,便親昵的拱了拱眼前的大手,安安靜靜的呆在他的懷裏。

“嘿,這狗還能看人下菜碟呢?”輝子不滿的嘟囔了聲,見二人都沒有理他,他連忙疾步跟上。

七拐八彎的一道,橋西輕成熟路的把他們帶入一方融著暖色小巷。

這裏並不臨近大道,所以清凈了許多。

在巷弄的深處,有一方灰撲撲的紅色大傘。傘身是竹制的,因其繃了張極大的傘面,竹骨壓的微微曲起,而在傘珠盡頭,攤主別出心裁的支出三條寶藍色的綢緞,堪堪攏住三面,形成一張小小的棚子。

棚子聳立在一座三層樓閣的右側,如同一只不起眼的醜小鴨一般,與金碧輝煌的四處格格不入。

大傘底下,支著一個竹制的露天茶攤。

半人高的茶桌後面,有一個小小的孩童正在忙忙碌碌轉悠著。只見他一面分揀著茶葉,一面垂頭照看著自己的爐火。

若是不慎熄了爐子,誤了茶水的話,今天能夠賺取的摩拉又要少些了,爸爸的病…可是拖不得。

見著地上多了三條影子,他連忙慌張的起身,極力抿出一道靦腆的笑容,“客官,你、你們好!…那個我爸爸現在不在,想歇歇腳的話,還請隨意…”

行話說的一板一眼的,不過由這種年紀的小孩子說來,陸景璃只覺心酸。

她擡起眸,認真打量了眼前的小孩。

他方才五六歲的模樣,個子不高,身形更是瘦弱,如同一只發育不良的小雞仔兒。

細看他的面色,陸景璃心口更是發澀。

枯槁如木的面龐上,小小的眉頭無力的耷拉著,嘴唇幹燥的起皮,仿佛一天沒進過水米。

唯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,卻被鼻梁上架著的那方黑色眼鏡盡數遮去。

“客官,請問您們要些什麽?”笨重的眼鏡隨著他說話的動作從鼻梁上滑下,又被小孩兒快速擡起來。

陸景璃憐愛的低下嗓子,輕聲道,“不如簡單的為我們介紹一下,你這裏有哪些茶呢?”

小孩眼睛裏霧蒙蒙的,眸裏似乎沈著淺淺水光,他啄了啄頭,答的有些結巴:“啊,有,有很多的。”頗為急迫地接口,語氣磕磕畔畔的,甚至還打了個小小的嗝。

“別急,你慢慢說。”

小男孩兒垂著頭深呼吸了一下,口齒卻愈發伶俐。

一口氣說了所有茶名,還飛快的報了幾樣佐茶的點心,像是恨不得把小小茶棚裏所有的東西給全部推銷出去。

“客、客官,就是這些,請問您們要哪樣?”

陸景璃心愈發軟了,她隨意都點了幾樣聽起來‘昂貴’的點心,體貼的說道:“沒關系,慢慢來。左右我們也無事。”

面上說的風輕雲淡,其實心裏正懊悔著前日強化聖遺物,把背包裏的摩拉消耗的七七八八。

現在她身上僅存的幾萬,還是從游戲背包裏繼承的。咳咳,雖然自己也搞不清楚穿越還能用游戲裏的摩拉是何原理,可是若是能夠全部帶過來的話,說不定能幫助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。

“還請客官入內歇息片刻。”小孩將手中的白布搭在肩膀上,垂下黑亮的眸,低眉順眼的做了個請的動作。

誰知,那些高高大大的人影,卻沒有一個肯挪動腳步。

是嫌他家的茶棚太破了,不肯進去嗎?還是……

他有些難過的擡起頭,卻在那行人中,掃過一張極其熟悉的面孔。他面容嚴肅剛正,嘴唇微微抿成一條直線,懷裏還抱著他家那條看門的奶牛狗。

是橋西叔叔啊,他想。

水霧漸生的瞳仁中,漸漸籠罩起一層慘白色的迷霧,見到叔叔那刻,他瞬間有些恍惚。

他仍然記得,叔叔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,就生活在荻花洲了。

那時,家裏還是很溫暖很幸福,他們住在一個大房子中,爸爸媽媽臉上總是笑著。

每年年初,大紅燈籠高高掛起,鞭炮響的劈裏啪啦時,總是他最快樂的時候。

他會被爸爸小心翼翼的安置他的脖頸上,小手攥進媽媽溫暖的手心中,路過一座青石大橋。爸爸媽媽說,橋的那頭,是世代守護著他們的巖王爺,小羽也要學會尊敬他。

小小的他哪裏知道這些?不過祭拜完他們口中的巖王爺後,爸爸總會帶他去市集上買他最愛最愛的糖葫蘆,也會給媽媽買她最愛最愛的脂粉。

可他還是會害怕。

因為那座祭拜巖王爺必經的青石橋頭,總是雷打不動的站著一位臉色兇呼呼的叔叔,他手裏握了把冒著寒光的棍子,眼裏也像那條棍子般,呼哧呼哧冒著寒氣,哼,簡直和小人書裏描述的妖怪一樣嘛。

於是,每當爸爸帶著他踏上石橋時,他總會緊張兮兮的扯緊他的頭發,悄悄問:“爸爸,那個叔叔會不會吃小孩啊?”

爸爸聞言哈哈大笑,卻無比認真的告訴他:“那是千巖軍呢,是咱們的守護神。小羽乖乖,要知道哦,他們是趕跑壞人的大英雄!就是因為大英雄一直站在那裏,那些想要吃掉小羽的壞蛋才不敢接近我們家,小羽才能好好的生活在這裏呀。”

他聽不懂,只是覺得爸爸一句話後,那名叔叔身上的盔甲都在閃閃發光。

“真帥氣呀,小羽今後也要做千巖軍,也要像叔叔一樣守護爸爸媽媽!”

小孩的誓言總是那般真摯純粹,又熱烈。

爸爸笑的連牙縫都露出來了,他伸出大掌拍拍自己軟乎乎的屁股蛋兒,“小家夥,爸爸支持你!不過得等到你知道什麽是守護之後,再去參加好不好呀?到時候,你要守護的就不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啦。”

他聽不懂,只是撅了撅唇,覺得爸爸小看了他。

後來再大一些,家裏的房子變的更小了,爸爸媽媽也還是笑著。爸爸的笑容依舊爽朗開懷,可,媽媽,似乎笑的有些勉強。

還是小不點的他看不懂這些,只知道自己終於被允許自由玩耍了,於是他約上鄰家的小女孩蒙蒙,成天就在那座青石橋附近玩耍。

在那裏他會很安心,有千巖軍叔叔時時保護他。

他捉青蛙,蒙蒙編花環,直至到夕陽西斜,也不肯離開。

可橋頭的那位叔叔總會寒著臉,催促他們快些回家。

不過,那時,他早就不怕啦。

……

後來,家裏的房子變成一間草屋,爸爸媽媽都不笑了。爸爸病倒在床,想擡一擡唇角都很困難,而媽媽,不,那個女人卻狠心拋下他們父子,帶著家裏給爸爸存下救命錢,獨自離去。

他再也不去橋頭了。終日守著茶棚,希望那渺渺的茶煙,能夠維系住爸爸的生命。

大夫說,爸爸的生命,比煙氣還要脆弱。

他不信,那些大人們一直說爸爸會死掉。可爸爸卻向他保證,要一直看著他,看著他成為千巖軍呢。

他的爸爸,從不食言。

“小羽,小羽。”耳畔響起叔叔溫柔的語調,“小羽,乖,別哭了,叔叔這裏有糖。”

“我,我沒有哭。”他才沒有哭呢,一個人撐起茶鋪的時候,他沒有哭,聽到那個女人回家後,他也沒有哭,現在怎麽可能在陌生人面前哭呢?

他再次哽咽著強調:“我沒哭。”

“好好好。我們的小羽沒有難過。”橋西從懷裏笨拙的抓出一捧亮晶晶的水果糖,“吃顆糖,開開心心的,好不好?”

叔叔真的很過分,明明知道他最討厭糖了,最最最討厭甜味的東西了,還要給他買。

甚至每隔一天,就會來這裏點上一些茶。

他不喜歡他的,他不會像爸爸那樣笑,不會像爸爸那樣把他舉到脖子上,雖然他的眼神,和爸爸一樣。

一樣的溫暖,一樣的柔和。

小孩摸了摸自己的臉,冰涼又滾燙的東西越掉越多,他說,“叔叔,時間不早了,你快回家吧。小羽是男子漢,可以好好面對的。”

橋西抓著五彩繽紛的水果糖,手足無措頓在原地。

月色將他高高大大的身影投下,留出一片灰青色的陰翳,他稍稍挪動了下,把一直拼命抹淚的小孩籠罩在他寬大的影子裏。

往日裏平板冷硬的語氣也變的萬分柔和:“告訴叔叔,為什麽要哭,是發生了什麽?小羽,叔叔是千巖軍,可以全部把欺負你的人抓進牢裏。”

“沒什麽。”小孩撚著衣袖不肯說實話:“叔叔,你和你的朋友快些進去吧,茶點很快就做好了。”

橋西再往前逼近一步,影子恰好與小孩兒縮成一團的身子重疊,“告訴叔叔好嗎?”

“橋西叔叔,那個女人回來了。”

“她為什麽回來啊?明明都走了幾個月,為什麽又要回來?我都已經學會獨立堅強了,學會一個人照顧爸爸了,你說,她為什麽又要回來?”

橋西摸了摸男孩細細軟軟的頭發,沈默了瞬,而後嘆了聲,“她總歸是你的媽媽呀,小羽。說不定媽媽是想我們的小羽了,才會回來。”

“不是,不是!叔叔你說錯了,那個自私的女人,才不會是我媽媽!我恨她,我真的好恨他!”小孩眼中仍然噙著淚光 ,而後,霧蒙蒙的眼裏驟然迸發出一道瘋狂的恨意。

“她根本不知道,那天,我和爸爸差點就都死了。是痛死的!”小孩細細說著,額頭上鼓起幾道青色的脈絡,太陽穴也一跳跳鼓動起來。

“好了,小羽,不要說了,好不好?我聽說你的媽媽已經回家了,咱們今天不擺攤了,去看看爸爸媽媽好嗎?有什麽話,也好當著叔叔的面說開。”

男孩子別扭的把頭擰至一邊,似乎是氣的狠了,最後丟下一句:“叔叔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
接著,沈默蔓延在這片小小的巷弄之中。

眼看著二人的談話陷入了僵局,陸景璃只能暗自嘆息。

其實她和小羽,本質上都是同樣一類人。像她們這種過早獨立的孩子,自我意識都比較強烈。也最討厭,別人不尊重自己的一意願。

她能明白,其實橋大哥一直是在為小羽考慮,可他卻選了最笨的一個方法。

她單膝跪地,與小男孩平視,溫聲道,“小羽,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哦,你願不願意和大姐姐進行一場大人間的談話呢?”

小羽腦袋微點,顯然是認真在聽。

她輕輕唔了聲,把自從見到小孩兒後,就一直羞愧地躲在一旁的盜寶團先生一把揪了出來:“小羽,大姐姐要告訴你的就是,這個壞蛋哥哥偷了你們家的東西。小羽是家中的第二男子漢,現在姐姐想問問小羽,你想要怎麽處理呢?

家裏,偷家裏的東西?可家裏沒什麽可以偷的呀?他有些懵,目光轉向橋西叔叔,勾著淚光的眼睫上下泛了泛,顯然在問他“這是真的嗎?”

橋西有些生氣,分明剛才在蒙蒙面前,還知道掩飾一二,怎麽到了小羽這裏,便全盤托出了?小孩子家家,根本不適合知道這些。

可一接觸小孩信任的目光時,橋西心裏登時一軟,他順著陸景璃的話說了下去。

“是的,是姐姐,還有大壯幫你抓住了壞人。”大壯在地下汪汪幾聲,愉快的甩動著尾巴。

“啊,謝謝姐姐。還有大壯。”小羽低下頭道謝,“謝謝你們幫我。”

陸景璃擺手,繼續循循善誘:“那小雨想怎麽處理這件事呢?哥哥做錯了事,就決定上門道歉,然後他會在橋西叔叔那裏接受自己偷盜的懲罰。”

“那小羽的媽媽呢,她是不是也和大哥哥一樣做錯了事?”陸景璃伸手握了握小孩兒冰涼的小手,安撫道,“小羽恨媽媽是有道理的,可這並不是男子漢的解決方式哦。小男子漢應當和家裏的大男子漢一起,好好商量一下,不是麽?”

小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。

“那麽,今天小羽就先不擺攤了,好不好?把姐姐要的東西打包起來,然後就快回家去吧。”

話音未落,茶棚裏卻傳來一陣低低的淺笑。

略微沙啞的男聲,酥酥麻麻的如同璃沙郊的陣雨。

在她心上瘋狂鼓噪著。

是他,對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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